因為“富煤貧油少氣”的資源稟賦,中國能源消費長期以煤為主。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倡導能源革命以來,逐步減少對煤炭的依賴提上議事日程,特別是打贏藍天保衛(wèi)戰(zhàn)的大氣污染聯(lián)防聯(lián)控行動,黨中央、國務院提出了調整能源結構、減少煤炭消費、增加清潔能源供應工作部署,中國煤炭在一次能源消費量的占比從2010年70%左右下降到2019年的57.7%,煤電在全社會發(fā)電量的占比也由2010年的78%,下降到2019年62%。更令人興奮的是,“十三五”(2016-2020)前四年,煤炭消費實現(xiàn)了零增長。
“十四五”是按照習近平新時代發(fā)展理念,進行全面高質量發(fā)展轉型的新階段。面對“十三五”十分好看的成績單,“十四五”能源行業(yè)繼續(xù)高質量發(fā)展,本應沒有太多爭論。但從去年下半年以來,“十四五”應繼續(xù)擴大煤炭消費的主張得到很多呼應。今年以來,煤電建設開閘放水的報道不時見諸報端,更有人主張“十四五”應新建高達2億千瓦煤電項目。
“十四五”能源規(guī)劃,關于煤炭和煤電如何考慮事關重大。我想就如何在逐步減少對煤炭和煤電依賴的條件下保障能源供應安全,談一點自己的認識。
全球減煤日程表
全球逐步減少煤炭消費的第一個邏輯,煤炭是造成大氣污染的元兇,治理大氣污染就必須減少煤炭消費,著名的“倫敦霧”事件是導致英國下決心減煤的導火索。以后幾乎所有的國家,包括中國,只要治理大氣污染,都要先拿煤炭下手。
減煤的第二個邏輯是減碳。1992年通過的《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要求到本世紀末,全球的溫升與工業(yè)化初期相比不超過2攝氏度。2015年簽署、2016年生效的巴黎協(xié)定強化了這一要求,進一步提出為控制在1.5攝氏度以內而努力。這一目標的能源含義就是在本世紀下半葉實現(xiàn)近零碳排放。煤炭是碳強度最高的能源,減碳,首先要減煤。
減煤的第三個邏輯是經濟性。人類大量使用煤炭是因為它是最便宜的能源。但是在治理大氣污染和減碳的外部成本疊加到煤炭身上之后,煤炭成了“最昂貴”的能源。即使是在美國,不考慮減碳的壓力,僅僅是減少大氣污染,煤電也要比天然氣發(fā)電、風電、太陽能發(fā)電更昂貴。因此美國、歐盟、英國,以及日本,都要減少煤炭消費。
為了落實巴黎協(xié)定,聯(lián)合國要求全球所有國家都要提交面向21世紀下半葉的國家低排放發(fā)展戰(zhàn)略,現(xiàn)在已經有70多個國家提交了其國家戰(zhàn)略,近40個國家要在2050年實現(xiàn)所謂的碳中和(即到2050年,化石能源燃燒排放的二氧化碳要全部被自然系統(tǒng)所吸收),這意味著化石能源排放的二氧化碳要比1990年減少85%。為此,英國決定到2022年全部淘汰煤炭,北歐國家大都在2030年左右淘汰所有煤電,德國2048年淘汰所有煤電,韓國要在2050年停用煤電。
煤炭在全球能源中的地位
長期以來中國能源界有一個錯誤認識,認為第一次石油危機之后,煤炭消費比重一直在增加,其實這是一個假象。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煤炭消費占比,1973年是26%,2019年還是26%,沒有變化,只是在2010年-2013年連續(xù)三年突破過30%,此后一路下降至26%。如果不含中國,全球的煤炭占比由1973年的23%,下降到2019年12%,減少了11個百分點(詳見圖1)。
全球煤炭占比超過50%國家只有五個,分別是南非、愛沙尼亞、中國、印度和吉爾吉斯斯坦。美國、歐盟、日本和英國等主要經濟體煤炭占比分別只有13%、13.2%、25.9%和3%。特朗普出任美國總統(tǒng)后,一直鼓吹支持煤炭和煤電發(fā)展,但是,2019年美國的煤炭消費量比2015年減少1.2億噸,煤炭在一次能源消費中的占比,由2015年的17%,下降到2019年的13%。深受核電災難打擊的日本,在核電占比35%降至0的情況下,其煤炭占比也只是從2010年(福島核事故前一年)的23%提高到25%,增加了3個百分點,而其煤炭消費量近350萬噸。幾乎是零增長。
煤電而言,全球2018年煤電總發(fā)電量約10萬億千瓦時,占全部發(fā)電量的比重為38%,其中中國煤炭發(fā)電量約為4.7萬億千瓦時,占全球煤炭發(fā)電量的47%,不含中國全球煤炭發(fā)電量5.3萬億千瓦時,煤電比重只有27%。號稱挺煤的美國,煤電的比重也從2005年50%以上,降低到2019年的25%,減少了25個百分點。比特朗普上臺前的2015年也減少5個百分點。歐盟煤電占比也從2005年的30%,降低到2019年的20%。英國從2009年宣布發(fā)展低碳經濟,逐步淘汰煤電,煤電占比已經從2011年的30%左右,降低到2018年5%,2019年幾乎清零(詳見圖2)。
英美減煤比較
英國的減煤大體上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952年的“倫敦霧”重污染事件的發(fā)生,迫使英國人有了擺脫煤炭的想法,1955年英國頒布了《空氣清潔法案》,開始用石油和天然氣取代煤炭,英國人用了十年的時間,大氣污染初戰(zhàn)告捷。到1965年英國的煤炭已從50年代的70%下降到1970年的40%左右,此后英國消費進入平穩(wěn)期。
1979年撒切爾夫人擔任英國首相,她對煤炭深惡痛絕,下令關閉英國所有煤礦,英國煤炭進入快速下降通道,煤炭占比到她任期結束已經下降到30%,此后煤炭占比一路下降。
英國減煤另一個功臣是首相布萊爾,在他的任期內,英國就應對氣候變化做了深入研究。2007年,時任布萊爾顧問的斯特恩博士發(fā)布了著名的《斯特恩評估報告》,提出氣候變化是人類現(xiàn)實的威脅,應對氣候變化的緊迫性不容置疑,早采取措施比晚采取措施,人類付出的代價會更小。
《斯特恩評估報告》反映了布萊爾政府的思想,以此為理論依據(jù),英國政府制定了發(fā)展低碳經濟、應對氣候變化的國家戰(zhàn)略。布萊爾之后的繼任者一直堅持去煤戰(zhàn)略不變,到2018年,英國的煤炭占比已經下降到只占4%(詳見圖3)。
與布萊爾減煤取得全民擁護不同,1979年撒切爾夫人的鐵腕減煤遭到煤礦工人的堅決抵抗,他們上街游行,甚至打出了“絞死撒切爾”的口號,之所以有此不同,《斯特恩評估報告》功不可沒。
與減煤經歷不同,英國的煤電減少走過先升后降的過程。上世紀50年代,英國為了治理散煤污染,煤炭涌向了燃煤發(fā)電,煤電在全部發(fā)電量的比重80年代末仍高達70%左右。1992年《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簽署之后,要求發(fā)達國家率先減排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煤電開啟了快速下降通道,到1999年,煤電占比從1989年的70%左右下降到30%。此后英國的煤電一直在30%上下,直到 2010年卡梅倫出任首相,大力推動以非化石能源發(fā)電取代煤電,乃至天然氣發(fā)電。到2018年,英國煤電占比已經從2011年的30%,下降到5%(詳見圖4)。
與英國減煤、減煤電靠政策強力推動不同,美國的煤炭和煤電減少主要依靠市場力量和技術進步。美國人崇尚自由經濟,不論是奧巴馬出臺清潔電力計劃大力推動減煤,還是特朗普力挺煤炭,市場均不為所動,按照自己的軌跡發(fā)展。2005年之前,美國的煤炭和煤電占比分別維持在24%和50%以上,2005年以后,美國頁巖氣大發(fā)展,風電、太陽能發(fā)電的經濟性的不斷提高,煤炭和煤電的占比進入快速下降通道(詳見圖5)。
與美國煤炭和煤電占比不斷下降成為顯著對照,2005年以后,美國的天然氣和可再生能源消費占比不斷提高。2019年美國煤炭地位發(fā)了歷史性的性的變化,降至11.3%,而可再生能源占比提高到11.4%。
市場競爭和技術進步是美國減煤的主力推手,但正確的政治選項和管理標準是市場和技術發(fā)揮作用的保障。上世紀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美國眾多城市也深受光化學和煤煙型污染之害,1952年美國頒布《清潔空氣法案》,出臺嚴格的大氣質量標準,治理煤煙型污染,推動了美國能源的清潔化進程。到70年代,美國的空氣質量已經基本解決。1972年美國聯(lián)邦政府加大了對各類大氣污染物排放的控制,把大氣污染物的控制擴大到氧化物(NOx)、細顆粒物質2.5(PM 2.5),包括鉛在內的顆粒物質10(PM 10)、二氧化硫(SO2)、一氧化碳(CO)、揮發(fā)性有機化合物(VOC)等,嚴格的空氣質量標準,給煤炭掛上了高污染能源的標簽,也使煤炭成為高成本能源,從而激活了市場力量。
1973年的石油危機重創(chuàng)了美國經濟,也引發(fā)了美國人對能源獨立的思考。1973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提出“美國能源獨立”口號,督促國會緊急撥款110億美元,研究可再生能源等替代技術,拉開了全球能源革命的序幕。此后幾任美國總統(tǒng),都沒有放棄能源獨立的夢想,企業(yè)界和科技界也一直在為之努力。到2019年,美國改變了歷史,自1957年以來首次能源生產量超過能源消費量,“能源獨立”夢想成真。
中國必須繼續(xù)減煤
煤炭和煤電過去是中國能源安全的支柱,以后還會是能源安全的壓艙石和穩(wěn)定器,但是煤炭和煤電的消費總量一定要減下來。主要原因是中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其實很簡單,溫飽問題解決、小康社會建成之后,人民的渴望就是“藍天白云”。做到藍天白云,歐盟的年均PM2.5濃度是15ppm,美國是10ppm。中國2013年開始大氣污染治理,通過7年艱苦卓絕的努力,藍天保衛(wèi)戰(zhàn)初戰(zhàn)告捷,全國PM2.5由當時的70ppm以上,下降到目前的35ppm。
控制煤炭消費,是重點地區(qū)藍天保衛(wèi)戰(zhàn)的一個主要措施。依據(jù)之一就是中美兩國能源總量和質量的比較。中美都是人口和國土面積大國,能源消費量不差上下,但2013年美國只消費6億噸煤,中國消費接近40億噸煤,美國柴油的含硫量標準是10ppm,中國是2000ppm,大氣十條的核心內容就是把重點污染地區(qū)的煤炭消費降下來,把油品質量提上去。
2035年和2050年現(xiàn)代化國家初步建成和全面建成之后,中國的年均PM2.5的濃度也應該至少降至25ppm和15ppm,才能與國家的發(fā)展水平、人民的愿望相稱,屆時煤炭消費的占比也必須降低到35%和15%以下。
為了實現(xiàn)上述目標,《中國能源革命行動方案2014-2030》中明確提出,到2050年非化石能源占比提高到50%以上,非化石能源發(fā)電占比達到80%以上,煤炭和煤電的占比降至20%以下。
這個目標能不能實現(xiàn)?2013年我曾寫過一篇很有爭議的文章,提出中國能源革命的核心任務是革煤炭的命,寫這篇文章的由來是2013年漫天霧霾突然而至,不幸的事件終于發(fā)生。之所以說終于發(fā)生,是因為1998年我參加過國家大氣污染控制規(guī)劃研究,那個研究預言,如果不控制煤炭消費總量,又不加強煤炭燃燒的末端治理,中國可能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污染物的排放量超過環(huán)境容量,只要天公不作美,大氣污染就會成為常態(tài)化。
后來末端治理措施加強,將霧霾的出現(xiàn)推遲了幾年,但是終于還是發(fā)生了,由此凸顯出減煤的重要性。當時我提的目標是煤炭占比每年減1個百分點,做得好的話可以減2個百分點,業(yè)界普遍認為不可能。但是2013年-2019年,六年間煤炭占比減少了10個百分點,煤電占比減少13個百分點,平均每年分別減少1.7個和2個多百分點。
今后,煤炭總量和占比還會進一步降低,這取決于以下幾個邏輯。
第一個邏輯是中國的經濟發(fā)展質量不斷提高,所需要的能源增量可以大幅度減少。“十五”、“十一五”、“十二五”和“十三五”期間中國能源消費的增量分別是11.4億、9.7億、7.4億、5.6億噸標煤,平均每五年下降1.7億噸,年均能源消費增量,則分別為2.3億、2億、1.5億和1億噸,即“十五”時期每年增加2.3億噸標煤才能支撐經濟增長,“十三五”時期每年1億噸標煤就能滿足增長需求。
第二個邏輯是中國能源高質量轉型的速度也很快,“十五”、“十一五”、“十二五”和“十三五”期間中國能源消費的增量中電量的占比分別是35%、45%、63%和85%。估計“十四五”期間這一比例會超過100%,即實現(xiàn)了電力對其他用能方式的替代,而新增電量中大部分是非化石能源,再加上天然氣利用的增加,2019年中國非水電的可再生能源發(fā)電量占比已經從2006年不到0.1%,提高到2019年的10%,平均每年增加0.8個百分點,非化石能源發(fā)展迎來從高速度向高比例高質量發(fā)展的轉變,留給煤炭和煤電發(fā)展空間已經很小了。
第三個邏輯是經濟性概念,2019年中國的風電和光伏發(fā)電都已接近平價上網。光伏發(fā)電在全國范圍內,價格大體上在每千瓦時0.25元-0.35元,成為價格較低的發(fā)電電源。國際能源署也預測,到2025年光伏發(fā)電的價格將低于燃煤發(fā)電的燃料成本。
第四個邏輯是保供應保安全。百年未遇之大變局出現(xiàn)之后,國家強化了國內石油開發(fā)的力度,但是“十三五”期間,中國的石油產量只增加了200萬噸,僅僅相當于90億千瓦時的電量,而同期非化石能源的發(fā)電量增加了1萬億千瓦時,平均每年增加2500億千瓦時,7500萬噸標準煤,或者5000萬噸油當量。如果“十四五”做得更好一點,每年增加3000億千瓦時非化石能源發(fā)電量,就相當于每年新增加1000億立方米的天然氣、9000萬噸的石油,而這個“石油”的價格僅相當于每桶30美元-40美元。
明白了這些邏輯,減煤的思路就會十分清晰,國內外的成功經驗就是:只有鍥而不舍的努力,才會取得成功。
“十四五”能源需求的增量不會超過5億噸標準煤,其中非化石能源的增加大體上每年7500萬噸標準煤,天然氣每年增加300億立方米,折合1500萬噸標準煤,留給石油和煤炭的空間大約是1000萬噸標準煤,相當于每年新增1400萬噸煤炭或者1000萬噸的石油,如果經濟轉型更好一些,能源需求沒有那么高,煤炭的零增長,乃至負增長都是大概率事件。
再來看煤電,“十三五”期間煤炭消費零增長,煤電新增6000億千瓦時,這是大氣污染治理將散煤轉化為發(fā)電用煤推動的,6000億千瓦時的發(fā)電量,相當于消耗了2.5億噸煤炭。“十四五”期間散煤的治理需求已經很少,不會超過1億噸,相當于2300億千瓦時的發(fā)電量,即每年新增450億千瓦時,這些就是煤電的發(fā)展空間,如果再建設2億千瓦的煤電,勢必進一步降低煤電的利用小時數(shù),煤電行業(yè)的盈利水平會進一步下降。
總之,煤炭、煤電對于中國十分重要,但是減量也是客觀要求。“十四五”期間,由于經濟和能源的高質量發(fā)展,留給煤炭和煤電的發(fā)展空間都不大,不論是增加煤炭消費和還是增加煤電裝機容量,都不是高質量發(fā)展的正確選項,也不是能源轉型的正確選項。但是煤炭和煤電仍然是能源和電力的壓艙石、穩(wěn)定器,各方面都要對煤炭和煤電行業(yè)有足夠的重視。煤炭和煤電行業(yè)也要有博大胸懷,在做好壓艙石、穩(wěn)定器的同時,對替代能源發(fā)展提供必要的支持,扶上馬,再送一程。當然現(xiàn)在減煤還不能一蹴而就,需要一個一個百分點的努力,持之以恒的減下去,每年減一個百分點,2050年,我國的煤炭占比就和日本差不多,每年減1.5個百分點,就與美國歐盟持平了,如果每年減2個百分點,就可以與英國相當。一切放到第二個百年美麗中國建設目標這個大局來看待減煤,所有的問題就會釋懷了。
(作者為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戰(zhàn)略研究和國際合作中心首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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