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早春潔白的霜鋪到地上,刮的風到打秋河上掀出漣漪,翻起粼波,龍橋照到河水上的影子歪歪斜斜。
橋凳上坐著頭發(fā)白、胡子長,棉衣像布殼起油光的漢子。喝草煙的他唱道:“破破爛爛舊瓦房,天通地漏一張床,兒子打工沒回轉,阿巴(爸爸)阿尼(媽媽)凄涼涼......”他的山歌哪個聽了都要落淚。
幾個戴安全帽,著工裝的人覺得奇怪,村民都在家里烤火,冷嗖嗖的涼橋上的他向誰訴苦......他有委屈無處訴說。
帶隊的男人說安尼(我們)過去看看,他們來到橋上。漢子說電工師傅,今天沒停電,你們跑到這里搞么子?來看我這個霉冬瓜,好當笑話擺給朋友聽?
一個年輕人說大爺(大哥),安尼數(是)來鳳縣供電公司駐舊司鎮(zhèn)龍橋村扶貧尖刀班的人。他指著微笑的男人說他是我們公司的總經理、尖刀班長黃勵同志。漢子沒聽他介紹,這里看看,那邊望望。
他說扶貧?條件好的人扶得流油,條件差的人沒得人扶,古話講“鬧市窮了無人問,深山富家多遠親,”舍尼(你們)哪里看到銹鼎罐爬不上“三腳”的人,難搞喲!
黃勵從口袋掏出香煙,抽一支裝給漢子,被他用手擋過來。“嘿嘿”干笑幾聲說同志,人與人不同,花有幾樣紅,舍尼的紙煙我喝不慣,我喜歡草煙,卷喇叭筒抹口水一粘,喝了才過癮。
漢子舉止怪異,黃勵留意起來。笑著說大爺,你的山歌聽了揪心,你有么子難處?講起聽哈,我講句話能給你幫點忙,解決你家的困難。
漢子嘆氣地說你要幫我?以前有人說過這話,后來沒幫,還要整我,我曉得你講起好玩,不會把我的事當真!
安尼住得偏僻,沒和村民來往,舍尼沒取笑我,那我講講,當擺的龍門陣?
黃勵到對面的巖凳坐下,聽他擺述。漢子唐洪波,住龍橋村8組,65歲。在村里姓唐的是“外來戶,”大爺人口輕,嫂子有神經病,整天癲頭瘋腦,大爺晝夜照顧。
她身體好的那年,生了兒子,盼他快點長大,把家撐起來。長大的兒子愛和條件好的人家比,不到田土里勞動,嫌家里窮。他這德性,哪有女伢看得起,睜眼往“火坑”里跳?
前年,父子兩大吵一架,兒說母親是“病殼殼,”又說父親沒本事,才沒女伢喜歡他。他受夠了“窩囊氣,”想出去見世面。沒給父母說一聲,跑出去打工,不寫信回家,也不打個電話。
兒子走了,他心里透涼。為照看嫂子,要做田土的活,要服侍病妻。哪天她病發(fā)了,門都不敢出,怕她摔下坎子。
給妻子治病,大爺攢的錢用得精光,窮到這種程度,哪天累倒在地,爬不起來,氣絕腳伸,眼睛閉緊,不再醒來。
難受的黃勵哪想到村里還有特困戶?他到建檔立卡的表冊上沒看到唐洪波的名字,不會是遺漏吧?是么原因讓他家在幫扶的貧困戶之外,這是工作的失職!
幸好今天遇見,唐洪波才是需要幫扶的人。他心情凝重地說大爺,我們工作失誤,讓你們受苦了,我要把你家的情況帶到村支兩委。
唐洪波倒出苦水,心里痛快。他猶豫地說我曉得你關心我,怕你說的不著數,村支兩委通不過,反對幫扶我的人多......
黃勵想村支兩委的人一天搞些么子?這么困難的家庭都不幫扶?扶貧能檢驗一個人的社會責任......
晚上,村支兩委開會,黃勵說了唐洪波家的困難,需要幫扶的尖銳話題。瞬間安靜下來,沒得人發(fā)言。黃勵想唐洪波是不是以前來吵過、罵過,搞得大家不舒服。
村支書說黃總,唐洪波不是一般的困難,算得特困戶,困難到這種地步,他講的那些尖酸刻薄的話像針錐、刀割......
他罵過安尼,見了他背背都麻,老遠躲開,被他“日媽倒娘”搞一頓,好久走的背實(霉)運,他是“王老五恨死一彎彎,一彎彎又恨死王老五......”
安尼想幫他,他把路堵死了,成了“糊不上墻的稀泥巴,”把他作重點幫扶,恨他的村民不答應,安尼哪個都不愿和他結對子。村支書羅列唐洪波的“罪狀。”
黃勵說唐洪波做了錯事,說了錯話,他為人處事問題在大,把全村的人得罪完了,我問問他家是不是困難?他老婆是不是病人?他兒子是不是打工去了幾年沒回來?安尼陷入他的處境又是么子滋味?
他們家是安尼重點幫扶對象,要馬上作為建檔立卡的貧困戶!
黃勵說在脫貧的路上要做到一戶不落下,村民都往好日子奔,安尼看到唐家受窮?道理也講不過去,你們怕他這個蠚辣子,我和他結對子......
次日吃了早飯,黃勵和兩個隊員,從壁陡的上坡路來到唐家。坐到大門口的唐洪波沒起身迎接。好像黃勵“欠他八百萬,”他一百個不高興。
黃勵從堂屋搬來板凳,坐到他身邊,沒計較冷冰冰的唐洪波。他一臉微笑,講昨晚村支兩委開會,把他家作重點幫扶對象的事定了下來......
他沒有感謝,嘴巴一翹說曉得了,你和我結對子?晚了!我窮了一輩子沒想脫貧,早點死了算了。
黃勵氣歸氣,還是笑著說大爺,你心里有好多怨氣,今天當安尼的面發(fā)出來。
大爺,你姓唐,我姓黃,我們都是苗族人對不對?五百年前安尼數那曲洛(一家人)。
今天你這門親我認了,親戚來了,你不帶安尼到家里轉轉?唐洪波話到嘴邊咽了回去,他覺得黃勵不簡單,別人見他又恨又怕,他敢和他硬碰硬。
他帶他們從大門走進去。堂屋到處放的東西,這里一個背簍,那里一只籮斗,板凳、桌子、風車上灰塵厚,磨盆長了霉......
房里很暗,架子床上掛的麻布帳子,里面?zhèn)鱽?ldquo;嘻嘻、”“哎喲”的哼唧聲。黃勵才搞明白,嫂子發(fā)病了,難怪他不高興。
進了灶屋,灶臺黢黑,碗柜起霉。黃勵揭開鍋蓋,剩的是冰冷發(fā)黑的紅苕煮苞谷糊,是他們剩的早飯?食物變色了,吃到肚子要得?
這種住房、生活哪里都難找。黃勵不與他昨天相遇,不會看到“家陡四壁”的唐家過成這樣?
轉回大門口,黃勵說大爺,大家都在扯窮根,你莫泄氣、往前看,我相信你不會掉到后面。
他說我搞不好了,老婆是個瘋婆子,早晚都是死!龜兒子走了不回來,把我們丟到家里。
黃勵說大爺,嫂子的病找村里申報大病救助,你兒子的事,我已托人四處打聽。
你把田土流轉給油茶專業(yè)合作社有租金,我聽村民說你豬喂得好,我把良種豬崽、雞崽、鴨崽買了送來,把它們管好,你種的苞谷、紅苕,喂給它們轉化了才升值。
大爺,你們這里是“花苞坨?”山上開的野花多,我再給你搞幾桶中蜂,擺到屋前屋后,它們飛上山采花蜜,釀蜂糖,年底取了又多了收入。
他聽了黃勵的話心里舒服,與村民的隔閡怪他的爛脾氣。黃勵摸準他的癥結,講出他的壞毛病。
他把田犁了、土挖了。插了秧苗,種了苞谷、紅苕、蔬菜,日子過得有起色。
他每天打豬草回家,砍碎煮熟和糠捏了倒給豬,看它們吃得“乇乇”地響。
黃勵每個星期都去唐家,不是帶米面油醬,就是帶糖醋肥料。不管唐洪波在不在家,都要看他喂的豬、雞、鴨。
他挽起袖子用濕帕子抹板凳、桌子,箱子、柜子,打蜘蛛網,掃的渣子撮到樹蔸邊。
之后,他們坐到一起扯白。黃勵說大爺,老話講“坐到一方地,就是那曲洛。”家里有事,村民就是親戚,你莫說“棒棒話,”見人一臉笑、問聲好。
得空到這家走走、那家看看,次數多了,主人不趕笑臉人,往回的疙瘩慢慢解開,你尊重他們,他們敬重你,村民家有了事,幫忙洗菜切菜,收拾洗刷碗筷,把用過餐的場子打掃干凈。
做了事、幫了忙,村民會說你的好,有了人緣,女伢看上了你兒子,她的父母同意開這門親,你說我講的在理不?你照我講的做了,村民才親近你。
村民和他有了來往,嫁女的人家請他幫忙收拾碗筷,鑲“火坑(喬遷新居)”的人家請他管泡茶燒的開水,老人過世的人家請他負責砍燒的柴禾......
他穿得干凈,不像往天邋遢,看不到油滯。洗的被單、床單、衣褲曬到大門口的竹篙子上,還牽老婆出來曬太陽。
村支書說唐洪波變了一個人,不像往天事情沒辦好到村里罵“朝天娘,”他總是一臉笑,扶貧重要的還是扶志。
黃勵聽大家說唐洪波人變好了,他結對子沒選錯人。要唐洪波有個長遠打算,打好基礎,才有后勁。
喂的中蜂明年分幾桶新蜂,擺滿前后街沿。從喂豬、喂雞、喂鴨上轉移過來,重點養(yǎng)好中蜂,每年增加新蜂,取幾次蜂糖,從舊司銷售到來鳳縣城和外地去......
2019年過年那天,黃勵走進唐家。唐洪波拉他吃年飯。他說大爺,你年貨打齊沒?我沒給你買東西,這500塊錢是我的心意,你上街看好買好。
他沒接黃勵的錢,指著兒子對他說是你幫我把他找了回來,他現在懂事了,回家后到合作社打工,他說家門口找得到事做,比外面強多了,黃總你本事大,幾個電話就把我兒子喊了回來。
小伙子過來向黃勵作揖后說黃叔,謝謝您沒嫌安尼家,過上了好日子,我阿巴說不是遇到你,還在窮窩里打滾,我不出門了,到合作社干,父母年紀大,要把他們照看好。
黃勵鼓勵說要得,回來就好,你阿巴想你,你是家里的希望,你阿尼的情況你也曉得,全靠你阿巴打理,把家盤出了生氣,你阿巴高興,是你把笑的種子帶了回來。
大爺,記到晚上燒個年火蔸蔸,明年走好豬運,有肉有油,不要錢買,攢點錢蓋棟新房子,把兒媳婦接回家。
你家能脫貧、從貧困戶中出列,是黨的好政策,我們做點事應該,舍尼把年團好,安尼還要到其他幾家脫貧戶去看看......
動作麻利地黃勵把500塊錢放進唐洪波的口袋,幾大步出門走遠了。
父子倆出來,目送黃勵遠去,這個非親非故的人,把他們家的事放在心上。“安尼數那曲洛,”黃總,我們是一家人,不是扶貧路,安尼無緣相識,謝謝你,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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